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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破庙

远方白云重重,阳光时有时无,风刮得猛烈,山河海啸一般,墙头高竖的旗帜不停翻飞。

知府看着凭空出现的援兵,一个个皆着白裳,玉冠挽发,手持长剑,一应而来,瞬息之间就改变了双方的走势,那些人剑气空灵,衣服上有浅浅莲花印,是唯独小楼才有的标志。

“你就是知府吗?”

他应声回头,看到一人通身着白,手中一柄月白色长剑,焕焕如冰释。他猛然想起这便是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的朔月剑,他依着这人腰间的锦带往上看去,发觉这人眉眼清冷,未说话时薄唇抿成一线,说话时声音如蓄清泉。

知府怔怔点头:“不错,我正是。”

“五日之前小楼曾给大人送来一封书信,告诉大人警觉金人偷袭,大人为何不严阵以待?”

他口干舌燥,答不上话来,只说了一句本官,支吾良久,在这人异常清冽的眼神下六神无主。

此人便是楚墨白。

知府刹那想起关于这人的种种传言,飞沙走石一样从脑海里掠过。说他是武学奇才,百年难遇,性情更是当得起超凡绝伦高洁出尘几字,故称天人。说他二十岁练成武林绝学,天下绝无仅有。又说浮生阁阁主谢天枢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评下四字:“此人太洁。”

知府听他慢慢道:“如果大人能早做准备,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伤了那么多无辜性命。”

他面皮涨红,何曾被孺子训过,况且这人没有一官半职,虽然厉害但在他眼里也不过一介武夫罢了,他立时口不择言:“阁下既知有金人作乱,为何不早早来到自行砍杀了他们,你那信笺并无官印,本官如何能信?”

楚墨白似是微扬了一下嘴角,弧度轻得让人难以辨认,“信上并无官印,却有小楼莲花图腾,大人没有看到吗?”

知府哑口无言。

回溯开国之端,小楼的第一任掌门曾与宋太、祖并肩征战,故小楼初立时,太、祖赐朔月剑和丹书铁券,并命以莲花为图腾,凡见莲花印记,当与官印无异。只不过天子更替,百年之后,武林与朝廷各自为政,没人再将小楼放在心上。

楚墨白放远了视线,远处起伏的山峦犹如冰冷的铁线,“大人去收拾残局罢。”

他说完这话,知府往下一看,在他们说话期间,金人竟已四分五裂。知府大为震惊,惊恐地盯了一眼楚墨白,看到他在灰霾中清心寡欲的脸。

这些江湖人……知府无暇多想,匆匆下了城楼,楚墨白淡淡看着。

其实这些金人说到底都是些乌合之众,但即便如此,这些府衙的士兵还是被弄得如此惨烈,甚至被破开了城门致使百姓受难,若非他们前来相助,后果不堪设想。朝廷兵马不良,正是长年累月的懈怠所致。

他正想着,迎面的刀气袭来,让他微微抬头,视线里跃进一抹扎眼的红,如一只赤色的大鸟,转眼已到他面前。

楚墨白足尖一点,纵身后退,一只左脚悬空,右脚立在那面大鼓上。他站得高,狂风灌满衣袖,眉眼里酝出一点探究,待看到对方手里的大刀,认了出来:“金错刀。”

他过目不忘,自然记得这刀,也记得持此刀的人是江心骨,那是个还不错的对手,至少对于长江以北的各个邪派掌门而言。

江重雪的刀法在他这个年纪已算极好,而江湖传言,楚墨白的内功已臻化境。楚墨白曾被评是百年难出其右的练武奇才,别人需要花十年才能练成的武功,他也许只需半年不到的时间。因此楚墨白从初入江湖开始就已经站在了巅峰,这就注定了他性情上的高雅出尘。楚墨白曾言自己身怀三憾,一憾江湖未平,二憾金人不退,三憾天下难安,这并非嘴上说说而已,楚墨白这个人向来是身体力行,他憾江湖不平,所以领正派人马重创邪派,他憾金人不退天下难安,所以曾以小楼的丹书铁券向圣上弹劾秦桧,所以世人评他上善若水虚怀若谷,并非是虚言。

江重雪持刀向他飞来,耍出平生最精湛的一路流金刀法,身姿完美得寻不出半点破绽。可楚墨白一动未动,眼睁睁看着朝他而来的刀尖,右手从长袖里滑了出来,这只手修长而骨节凸出,掌中有茧,白皙,却和江重雪的手一样,都算不得漂亮。这世上真正的高手都绝不会有一双漂亮的手,因为兵器在他们手里的时间实在太长,几乎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楚墨白伸出了手却并不是去拔剑,四周烟尘滚滚,几乎将他们覆盖。待浓烟退去,才能看清楚墨白的手夹住了江重雪的刀。

两根细长的手指,中间一道刀刃,江重雪运起身体里所有内力的一击,被他轻轻松松用两根手指化解。下一刻他指节轻敲了一下刀面,金错刀仿佛被巨力所击,极速甩了出去,几乎要脱手。江重雪只得双手持刀,却仍被这股柔力带出三丈之远,从高空坠落下去。

胸腔内气血翻涌,江重雪抑不住喉咙里的腥甜,吐出一口血。

“少堂主!”叶火飞身抱住他,他落在叶火的怀里,用手拭掉唇边的血,才要说话,却又吐出血来,叶火低下头方能听清他口中的话,还是断断续续的,“春风渡……楚墨白的春风渡……阿梨呢?”

他问完那句阿梨呢,就看到周梨跌跌撞撞地朝他扑过来,捧住他的脸,哑着嗓子叫他重雪哥哥。

远处叶水突然一喊,叶火抬起头,看到周围的小楼人马正朝他们逼近,许是看到了方才江重雪竟敢对他们掌门出手。

小楼弟子彼此对视了一番,喝道:“魔道中人,抓住他们!”

这群官兵也是看到江重雪几人相助他们打退金人的,左右为难。武林中事他们府衙中人还是不便插手,于是默默后退。叶火冷笑一声,抹了把脸上汗浆,他两臂各自夹起江重雪和周梨,臂力惊人,把他们扔上了马背,“你们先走,我与妹妹断后。”

手掌一拍马屁股,蹄子瞬间昂起。

叶水把鸳鸯钺脱手一飞,劈开了城门,骏马携裹着两人飞奔而出,后面的小楼弟子很快追了上去。

江重雪压制着体内紊乱的气血,紧紧拽住缰绳。他没有往小金刀堂跑,而是折去了一个相反的方向。后有小楼追兵,他不想暴露小金刀堂的位置,连累了还守在小金刀堂里的弟子们。

周梨抱他抱得极紧,能感觉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不知跑了多久,仿佛连天色都暗了下来,周梨终于听不到后面追赶的声音了,正要松一口气,江重雪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周梨想要抱住他,但她力气小,反而被他的重量带落在地。两人骨碌着一滚,撞到一棵树下。她浑身剧痛,爬起来后连忙去看江重雪,探他的鼻息。气息微不可闻,拍他的脸也无知觉,她吓得手心冰凉,心脏一阵阵地抽着,猛地扯开了他的衣襟,看到了被他藏在内衬口袋里的一只金釉色窄口细瓶。

这是昔年金刀堂的疗伤圣药,江重雪一直贴身带着。周梨从里面倒出三颗丹药,手忙脚乱地给他吞下,看到他还能吞咽,她心中悲喜交加。

春风渡厉害之处,在于伤人无形,楚墨白只用了两成功力,江重雪不至身死,但奇经八脉均已被震伤。周梨给他服下的丹药勉强护住了他的心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上马背,喘了好久的气之后,才有精力看向四周。

此地荒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沿路只有稀疏几株枯木。她又急又累,心中又担忧叶家兄妹是否脱身,抬头时看到天边乌云迅速吞掉了清明的天空。

一场暴雨就在眼前。

周梨连忙扯过缰绳,急切地要找一个有瓦之地,千辛万苦地寻到了一间破庙之后,她把马系在树上,再把江重雪拖进庙里,想躲过这一夜再上路。

庙中烧着一个火堆,有三四个歇脚的路人各自占据一席之地,在周梨踏进去时齐齐地把头抬起,注目这两个少年人,眼神或轻或重,将他们揣摩打量。

周梨择了个无人的角落安置江重雪,不时地去探他的气息。一个书生看她瘦小可怜,心生同情,向她招手,要她来烤火。她道了谢,把江重雪一起挪到火堆旁。

书生把柴草送进火堆,觑了一眼昏迷的江重雪,“小妹妹,这是你哥哥?”

周梨点头。这书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他们的身世,周梨疲倦至极,又心绪不佳,不欲与他说话,但见他并无恶意,只好硬着头皮告诉他,家乡地震,压死了父母,自己与哥哥一同逃了出来,流落在外,没想到哥哥几日前得了重病,她正要带哥哥去一座大城寻个好大夫治病。

她有气无力,声音嗫嚅,一张小脸经火光一照,更是毫无血色,增添了几分说服力。

书生连连叹息,去岁年末多地地震,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拿出点随身的干粮并着一壶清水给周梨,周梨自从与江重雪一起行走江湖,便比以前更加警惕,不轻易受人东西,可眼下她实在饥肠辘辘,管不得这许多,谢过之后先喂给江重雪,只剩下一点点才狼吞虎咽地塞下自己的肚子。

“慢点,慢点吃。”这书生热心,人的确不错。庙中余者听他与周梨说话,偶投过一丛目光,光线昏昧,神情看不大清。

当晚,昏天黑地,大雨果然如倾。雨丝裹挟着欺人寒风,耳边滚过一声声惊雷,在窗户纸上亮起的闪电劈开黑洞洞的夜色。柴草烧光,火堆已经灭了。失了唯一的光线来源,庙里乌压压一片。周梨抱着江重雪的头,在响雷时瘦弱的肩膀轻轻一缩。

没过多久,庙外响起纷沓马蹄,几匹快马冒着凄风苦雨向这边疾驰。庙中人皆被这声响惊动,探头探脑地从破窗张望。快马临近破庙,可听见策马者长吁,停了下来。周梨佝偻着身子,把脸贴在江重雪的额头上,畏惧地发抖。

来的,也许是小楼人马。

庙门骤然大开,四袭黑影如鬼怪出现,黑袍盖头,带进一身的风雨清寒,袍角占着雨水扑簌簌地往下落,五官漫漶不清。见庙中太暗,其中一人屈指一弹,佛像前的残烛炸开光华,幽幽亮起。

众人噤若寒蝉,莫敢出声。

周梨反松了口气,不是小楼中人。小楼的人向来白衣襟袖,仙气渺渺,这几个人却戾气深重,压得本就窄小的庙宇更加透不过气。

豆大的光晕把黑暗冲开,那四人进来后也不与人说话,黑色袍子把他们从头到尾都遮的严严实实。周梨看到其中一人的手指从宽袖里伸出,指若葱白,逗弄着佛前烛火,火舌灵巧地攀上指尖,扭曲成千变万化的姿态,一时变成了花,一时又变成了鸟。她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那人却已不动声色地收了手。

周梨偷偷打量他们,没一会儿,就觉出了奇怪。这几人一声不吭,肢体上却有微妙的动作,譬如偏头,扬眉,有时还抬手,微笑看向同伴。就好像他们在用一种只有彼此才懂的方式进行交流。发现了这怪处之后周梨心惊胆战,不敢再看他们,只觉这四人阴沉诡谲,很是畏人。她低下头,惊喜地发现江重雪竟睁开了眼睛,不由脱口喊了一声:“重雪哥哥。”

江重雪双眼半睁,死死盯着那四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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