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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更

当夜, 公子翕的宫闱深处书舍, 只有范翕独自静坐。

泉安说他病了不是假话, 他精神不好,面色苍白,连曾先生这些人见了, 都劝他好好歇息, 保养身体。范翕自知自己底子不太好, 幼时就是多病之身。是以旁人一劝, 他便顺势歇着了。但就是休养, 这几日他不出门, 也在宫中接见了几位门客, 对下属做一些事务安排。

“咳、咳咳”书舍中,豆灯之下, 范翕半散发, 长袍宽松, 坐在方案后, 手持卷轴。

炉香缕缕, 馥郁满室。坐在案后的范翕颜色苍白, 神色倦怠,看着十分憔悴。但郎君相貌又是真的出众, 这番病容之下,他垂目敛神之时, 如同雪做的人一般。不是北方那样的厚重鹅毛大雪, 而是南方落雪, 不甚浓重,只稀稀疏疏,带着三四分瘠薄的透明色,晶莹剔透。

他是这样一个连病起来都好看的郎君。

范翕伸手拿案上的茶,抿了一口后发现凉了。他手揉额头“姜女,倒茶。”

姜女如今成了专门服侍公子翕的人了。

“吱呀。”侧门推开。

一个侍女端着托盘进来,范翕不抬眉眼,已知这侍女是跪在案前,将案上的凉茶给换了,又为他重新倒了杯热茶。但做完了这一切,该侍女却仍不退下,而是继续跪在案后。

范翕开口时,声音都有些沙哑“下去。”

案后的侍女却并不动。

范翕心中大怒,只觉连一个小小侍女都欺自己。何况姜女被他喂了毒,他倒真不怕在姜女面前暴露本性。范翕一怒之下,眼神冰凉,他不再多话,抬目,手中卷宗向对面那不长眼不长耳的侍女脸上砸去。

但是他这一抬眼,愕然看到跪在自己对面的眉眼温顺的侍女,并不是姜女。

而是玉纤阿。

看到当面砸来的卷宗,那竹简劈来之势夹带风声,玉纤阿一瞠,眼眸睁大。这么近的距离下,她显然没有能力躲开。

范翕却也一惊。

娇滴滴的美人,怎么能就这样被他砸了砸伤了脸可怎生是好他本能倾身伸手,去拿回那被他扔出的竹简。先前扔时有多狠厉,现在往回捡时肌肉就有多紧绷。手臂上青筋暴突,范翕扑伏在案上,握住了那竹简,手臂却因太用力而发酸发麻。

他呼吸呼吸,喘息不匀,伏在案头,一边庆幸地抬目,一边咳嗽得厉害。

玉纤阿看他,衣裳宽大,衬得身量瘦削单薄。他眼睛看向自己,面容如雪,眼中因病而几多湿润,咳嗽得厉害时,他眼角带一抹苍红色。放下袖子时,公子的唇色微微破皮发白,不复往日的绰约风采。

看他这样脆弱,玉纤阿心中生了几多怜惜。没料到他抢着将砸出去的竹简收回、还因用力伤到了他自己,玉纤阿怔然,睫毛轻轻颤动,心想砸到她就砸到她了吧。她不过是一侍女,他何必这样多情

范翕哑声道“你怎来了是不是泉安让你来的该死的泉安”

玉纤阿道“我是来还公子玉壶的。”

范翕“嗯”一声,他侧过脸,低声“还完了,你便回吧。”

玉纤阿柔声“公子是为我落的病么我怎能这样就走了”

范翕心想就是因为你气的我

但是他又不想承认,觉得因为被人一气自己就病了,太没有男子气概。更何况他对玉纤阿始终感觉和旁人不同,他愿意在旁人面前装弱扮柔,在玉纤阿面前,他却不想自己看着比她一个女子还要虚弱可怜。其实因为玉纤阿喜欢他九弟诗赋的缘故,范翕心里是极为生气的,但是他现在没心思和玉纤阿算那回事,他只有心思对自己的病深觉丢脸

他可是男子啊

他怎能比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女子还要弱

范翕不愿在玉纤阿面前露弱,他便侧过脸,狠下心不看她,低声“与你无关。你走吧。我不愿你看我病容。”

玉纤阿说“不”。

范翕愣住。

他扭过脸呆呆看她,显然没想到总是温柔顺从的玉女会说“不”。但是隐隐的,他又觉得她的“不”听着好熟悉。好似玉纤阿反抗他驳回他不是一两回了莫非是他喝醉酒的那日

玉纤阿说“郎君,你且看我呀。”

范翕向她看去,玉纤阿与他隔案而坐,当他看来时,玉纤阿抿唇一笑。她落落大方地从袖中取出一卷起来的竹简,摆在书案上,示意他看。范翕奇怪地将她送来的竹简摊开,一看之下,范翕脸色已是难以掩饰住的,气得铁青。

他极怒,刷地丢开那卷竹简,手重重一拍大案“你、你”

她竟然把他最厌的飞卿集选给他拿来了。这是什么意思故意刺激他么不把他气吐血她心不甘么枉他对她这样怜惜,连竹简可能砸中她的可能性都不允许,他手臂到现在还抽痛着,她就这样来伤害他

范翕气极,胸脯起伏,他上身后仰,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玉纤阿观察他半晌后,对他盈盈一笑,看出他当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不然她这样欺他,再脾性好的人,也不会只干坐着生气却不起来。何况据她思量,范翕脾性没表现出来的那样好。

玉纤阿试探出了结果,心中怅然,更嫌他一分。想他出身复杂,怎么竟连身体都不类寻常男子那样强壮生个气都能气病了莫非是心眼太小

玉纤阿面上自然不会表露出来,她对他一笑,将被范翕砸在地上的飞卿集选捡起来,珍爱无比地拍了拍其上尘埃。范翕冷眼看她如何动作,见她长身玉立,端详那竹简一二,徐步走到火炉前。

玉纤阿低声吟了一首竹简上写的诗,道“公子说这诗是周王室的九公子所作的么诗是好诗,可惜了。”

范翕反口想问她“如何可惜”。

不等他开口,他便发愣地看着立在火炉前的美人挽起长袖,五指扣住卷起的竹简,置于火炉之上。她垂着眼,长睫飞翘如檐,雪色面容被火光照得呈瓷玉色。玉纤阿唇角含着一丝笑,极为淡然地张开了手,她手捧的卷轴,便“噗通”一声,砸入了火炉中。

火舌迅速吞没竹简,飞溅起来的几片灰与火星,落上女郎的裙裾袖角。玉纤阿并不惧怕火光,她低头,神色淡漠从容,就那样端详着燃起来的大火将整个卷轴烧得一干二净。

范翕看得眸子缩起刹那时间,他透过女郎从容淡色,看出她心之狠,之坚。

原以为玉纤阿是位柔弱可怜的女子现在看来,她并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啊。

范翕皱眉这却糟了。他喜爱的是柔弱美人,他并不爱强势女子。性格强势的女子与他不对付,他只爱顺从自己的。

这二人也是有趣,互相看到对方真实的一面,便各自嫌恶。玉纤阿嫌他体弱,范翕又嫌她不够弱。二人各自嫌恶,却偏偏谁也不肯在面上表露出来。

范翕出神片刻,玉纤阿当着他面烧完了竹简后,回过头来,目光妙盈盈地垂下,看向端坐案后的公子翕。她对他嫣然一笑,笑容轻柔若雪,直击范翕的心脏,击得他全身发麻。

范翕心跳加快,否认自己的疑心不不不,玉女是柔弱可爱的。她一笑,我都要死在她的柔情似水里了。她怎会是我以为的强势过坚女郎不会的,不会的。

玉纤阿缓缓走回来,对范翕柔声道“公子,眼下好了吧”

范翕矫情道“你说什么我不懂。”

玉纤阿盯着他,轻声“公子说,太子殿下雄才大略,九公子才华横溢,独您夹在中间,两不沾边,为人所排挤。我听了公子的话,实在为公子伤心。我由此向公子立个誓,请公子做个见证。”

范翕俯眼,心里暗喜,口上却说“你要立什么誓太狠毒的誓我可不见证。”

玉纤阿已走回案前,她长袖扬起,拧过身来,盈盈跪于他面前。她仰头看他,目色迷离一瞬,她重新垂下眼,一字一句地柔声道“我向公子起誓,从此以后,我只读公子一人的诗,只习公子一人的字。不管天下人如何夸太子,夸九公子,我只觉得公子的诗才是最好的。”

范翕“”

他瞳眸猛地紧缩,万道光芒就此绽出。他撑在案上的手伸前,一把握住玉纤阿的手臂。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紧盯着她,厉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玉纤阿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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